6月21号(周六)，晨练慢跑，满眼的烟霞，看湖面平静，烫平的缎子一般，孤舟似荚，钓翁如豆。桥下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接连几天大雨过后，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颜色嫩到十分。树林一动不动，橡树一棵棵矗在那里，相互凝望，看谁第一个忍不住先眨巴眼。

马年立夏第一天，华以颖、张韶华贤伉俪邀请几家住在西苑的沪人聚一聚，益寿早年曾在崇明岛短居，因此亦忝列其中。

可别让人小瞧了咱这“崇明小蟹”，先搁家整俩硬菜带上。趁太阳不十分毒，赶到菜市场挑选数枚猪脚圈，斩块，上海鸡毛菜一扎，平菇一扇，水发肉皮一方，温州鱼圆十粒，蛋饺一匣，鸡脚两双，淮山药一棍，多加酸菜五花肉，煮盆菜，锅一开，香气满溢。

再露一手龙井虾仁给他们窥窥：鲜虾去壳，挑去泥肠墨线，加盐和水淀粉，反复用手抓匀，冰箱里浆半个钟，拿出来温油滑散，沥油，今年的狮峰明前龙井，沏好后连水入锅，勾薄芡。虾仁微腥，用茶解掉，回味很清。周立波迭种野小鬼腔调，不是老派人，哪里会这许多精致。老派就是什么都不着急的样子。

他家客人陆续进门时，不由得都要挺挺胸脯，深吸一口气，这是个开眼的地方。只见客厅墙上挂一幅杜诗：“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在场的中文学校孙老师精通国学，她评价，书法造境古阔，笔墨精醇，字体晚清碑派，很看得出门道。用笔如油，高出纸面，如哥窑般密布碎裂，那是宿墨里胶的表面张力。

现在大家都讲一个养生，聚餐多是蔬果海鲜，肥肠大荤轻易不动，禁盐禁糖禁烫禁凉禁饱禁偏禁油腻。。。，18禁。餐厅里满桌整齐摆着已经烧好的菜：油爆虾，面拖蟹，糖醋小排，酱爆猪肝，芹菜香干，韭黄炒蛋，鸭子焖笋，暴腌青鱼炖蛋，的是本帮做法。

以前总觉得上海人小气，菜码小，三两筷子，一碟菜木有了。莲子羹一小碗，冰糖燕窝一小盅。直到现在连农家乐杀猪菜东北乱炖也逐渐减量，才知道什么叫精致。咱崇明岛有句老话，“少吃多滋味，多吃撑肚皮”。

客厅里攒三聚五坐着一些人，男主人胸脯挺老高，身材好过高仓健， 象是仙气凝成的，走路都不沾地，飘来飘去招呼大家冰啤酒。我说你染染头发，假牙戴戴端正，不妨冒充密大新生。他摇头表示不屑，大一新生不作兴，明明高中小留么。女主人忙得已经几天没睡好，刚在里屋小憩眯了一会，我劝老华也去休息下，他摇摇头，眼袋青黑。他家门前有棵梨树，98年搬入新居时女主人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候我们来，老华早取一个竹竿，去用力打梨，那样满的一盆梨，吃也吃不完。他看不上外头市面上卖的梨，说那个东西太甜，哪里像我们自家种的有梨滋味。

中国式雅逸，内敛、含蓄、深沉。江浙人漂亮，六朝金粉之地，好看的种子都撒在秦淮河两岸了。南方男的普遍赶脚比北方男的温和，没那么能咋呼，待人接物都是客客气气的。北方女人，喜欢上海男人的柔；北方男人，偏喜欢上海女人三字真经---作，嗲，精。上海人细密，骨气，心向，盘算，现实精神，懂得应对。张小娴介绍，当初98年自家选的Lot，那时虽还没有孩子，但计划要长长久久住下去，装修非常仔细，门板斯比令水门汀老虎窗一样一样挑选材料，每天陪着工人，给他们送咖啡多纳滋，众多瓷器摆设油画艺术品假古董买进来，满墙的书，连枝形吊灯都计较半天，弧度大小，出枝方向。

华家烧肉圆的肉馅一定要选肋条，前后腿肉都不能用。肉要极有耐心地先切成小丁，略剁几刀即可，讲究个细切粗斩。外行人，把肉切好放在砧板上，拿两把菜刀击鼓骂曹，运刀如雨，这就把肉的精华全剁跑了，剩下的都是肉的渣滓，所以美食家不吃千刀肉，就是这个道理。肉剁好，放干贝、冬菇、毛豆、冬笋、青菜、风鸡，再加姜、葱、酒，白烧加盐，红烧加酱油， 大家说这水平都可以开店了。

女主人说着，又挽起袖管，扎好围裙，做蛋饺，拿片肥肉，乘着热在小铁勺里擦一擦，蛋液徐徐倒下，烘成小薄片，砌入猪肉馅，再两边一合，一个金灿灿的小元宝就出来了，码齐，等着烧汤用。

来客中认出有屈小燕，不愧舞蹈队领舞，身材颀长，一张清水脸，不担忧未来的神气。舞蹈队扮相俊着呢，逢年过节，凑个班子，十几号人，饭也不烧，菜也不切，碗也不打，到处走穴演出，红火几天，平常该上班还是上班。她家先生钱大阳是侨领，黝黑精瘦，两手插在牛仔裤兜里，一脸不在乎。新菜上来，贴隔壁，小燕跟大阳夹一筷子，羹汤来，为大阳盛碗。尤其是小燕穿露肩裙子，空调太冷，拿起大阳搭在椅背的外套，自家上身披好，看起来深得大阳呵护的温馨感觉。大阳很能聊，话头起来都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一聊能聊好几顿饭，透露帝都秘闻，怒骂当朝得势贪腐，鼻头通红，声音不小。其实人活这几十年，不就要这点物事么。就算你真是一大好人也好，还是有利用价值也罢，有人愿意陪着坐会 儿，聊会儿天儿，也说明你木白活。好多人老实巴交了一辈子，跟谁都没红过脸，真到老了病了，也是一个人呆着不是伐？

桌上小燕说，第一次见到大阳，蹊跷来，不瞒侬讲一句难为情的话，真的是心跳出汗了。这种人物，千年难般碰得到，一定要捉牢伊。后来每一趟接触，一看到伊，我一直这样，一直过这种日脚，蛮难过的。益寿开玩笑问大阳，海归上海开公司，老婆经常电话查岗吧？他老兄在饭桌上，手里端的菜汤有一半洒到衬衣上，汗如雨下，不说话，脸都白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虽说立夏，可他也不该出了那么一身汗，他自己后来解释说，“鸡爱母 (GM Engineer Service) 落下的毛病，一紧张就 出汗，生理上有反应。”

大阳这个享福人，最会白相了，耳朵像菩萨，手拿一双象牙筷，吃到东来吃到西，像个天吃星，一只嘴巴拼命动，拼命咽。他边吃边讲，海龟平时在国内，泼天富贵，中饭夜饭去本埠上等馆子吃大菜，老正兴虾子大乌参，大鸿运醉鸡醉虾， 小南国西泠牛排，香煎羊里脊，奶油葡国鸡，罗宋汤，煨蜗牛，要吃多少有多少。夜宵下午茶，有黄天源糯米双酿团，采芝斋虾子鲞鱼，样样好味道，但是吃下去，统统也就不作数，人的肚皮，真真讨厌，吃过就忘记，样样比不上今朝这顿饭。

席间益寿忘了忌口，喝了牛奶，寿头哉，这下麻烦了，Lactose Intolerance，Hold不住，这一记折腾，还了得，提溜着裤腰带往茅厕坑跑，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据健康专家钱大阳诊断，说是虚火上炎，四肢经络中又有湿痰流聚，以致心肾不交，不能既济，需要排毒！建议口服乌鸡白凤丸外敷马应龙麝香痔疮膏，Bla，Bla，Bla，。。。家属小燕看看不是事，就岔开话题，讲起底特律中文学校舞蹈队的近况，承她告知本地业余舞蹈队晚会劳务费定规，听听还算合理，有时给块月饼啃啃，有时管碗炸酱面吃吃，还有的捧个西瓜回家，哦来么来的，可能是因为牌都不够大。现在观众老挑剔勒，免费入场看白戏还得管饭，饭里没肉冷家都不高兴的呀。

华老西脾气好，多会也没见他和人红过脸嚷嚷过。他总是慢条斯理地说话，脸上带着笑，眯缝着眼，他当初来得早，这里念的高中，所以普通话有一点结巴，不厉害。他不是随风倒的人，凡事自有主见。但是表达的方式很含蓄，很简短。对益寿的行为不以为然，只是说：“看看！--这人！”对钱大阳的意见不同意，只是说：“嗯！--说的！”因此得了个外号；华老西。

座中那位印尼华侨中等身材，长眉秀眼，高高的额头。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嘴整齐的白牙。从前面看，象四十岁，从后面看象三十岁，其实他今年都已经做过五十整寿了。生于雅加达，新加坡读书，他没经历过内地60年代初吃不饱的日子。他真能吃，半斤烙饼卷成一卷，捏在手里，蘸一点醋蒜汁，几口就下去了，他这半辈子都没牙疼过。他吃两个人的饭，干三个人的活。老伴体重二百五十多磅，周末晚上入卧房，愣是一口气扛上二楼去了，跟没事似的。

孙老师讲起来也快有六十了吧，但是一点也看不出，身材皮肤，就四十多岁的样子，而且人家不大化妆，道行比靳羽西不晓得要高多少。孙老师家先生当晚在电力公司加班来晚了，大家罚他吹口琴，他推辞不过，就左手窝成半圆，拢出一个共鸣腔，右手推拉着在唇间滑，吹的是《卖花姑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个遥远年代走出来的中年忧郁王子味道。

女主人还有个国内高中同学坐在身旁，也是Automobile，在Continental，整晚都不露痕迹，虽然不言不语，叫人难忘记。那是她的眼神，明亮又美丽， 哦~ ~ ~

饭罢杯盘碗筷撤下去，喝茶八卦，传嚣纷纷， 说者嘴巴张得比莫文蔚还大：“矮油，生活腐化，讲起来，伊真的是一塌糊涂。。。” 听众脸也跟着扭歪，友友马拉琴的神态。“啊呀是伐？格女人搞腐化了？看不出嘛， 啊油，啧啧啧。。。” 

人生短来，回眸红尘，春夏秋冬，衣裳调来换去，小孩牵进拖出，也慢，也快。

(益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