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fred 街82号,这栋豪宅住过密歇根最富有的商人和电影里的吸血鬼。(毛豆子/图)
据说那些被硅谷高昂房租搞得掩面而泣的创业者,在底特律迅速擦干了眼泪,卷起了袖子。我对这些说法有些将信将疑,媒体擅长将一个城市恶魔化,又在他们需要的时候,轻轻把被他们踢在墙根的花瓶重新扶正,插上一捧当季盛开的鲜花。那么,我决定最好还是走一趟,没想到第一天就在底特律经历了从兴到衰,又开始复兴的整个时间循环。
2015年,我在从硅谷圣何塞飞往底特律的飞机上,读到这样一则关于硅谷将出现“大公司小城市”尴尬局面的报道:“当谷歌在1999年搬到山景城的时候,谷歌只有十几个员工和仅有电脑爱好者们才知道的搜索引擎。现在谷歌拥有2万名员工,成为该城市最大的雇主,也使得山景城人满为患。”这种状况也出现在旧金山湾区其他城市,大家艳羡它们有那么好的雇主和工作岗位,“但实际上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是一场灾难。”
当旧金山湾区的市民为城市的过度扩张、住房的空前紧张而担心时,却已经有不少年轻人开始书写他们的“出硅谷记”,如果前几年他们试图寻求的新大陆依然还在太平洋沿岸南北求索,比如俄勒冈州的波特兰或者华盛顿州的西雅图,现在,他们的搬家卡车却驶向一个有些匪夷所思的目的地:密歇根的底特律,一个刚从破产噩梦中苏醒过来不久的美国汽车城。比如旧金山最时髦的面包房Tartine的烘焙行家莫莉·米切尔(Molly Mitchell)就在2014年远征底特律,开了个卖兔肉三明治和蓝莓烘饼配干脆炸鳟鱼的既传统又前卫的美国式简餐馆,据说那些被硅谷高昂房租搞得掩面而泣的创业者,在底特律迅速擦干了眼泪,卷起了袖子。
我对这些说法有些将信将疑,媒体擅长将一个城市恶魔化,又在他们需要的时候,轻轻把被他们踢在墙根的花瓶重新扶正,擦干净,插上一捧当季盛开的鲜花。那么,我决定最好还是走一趟,看看是否也能看出这个城市所谓的后工业时期的重生。
“汽车城”这个昵称,是带刺的皇冠
底特律,这样一座如此美国、如此工业的城市,却有一个有趣的小事实:它的名字源自法语“Rivière du Détroit”,意为“海峡之河”,毕竟,它是由一个叫路易·亨内平的法国皮毛商人建立的,那是在1701年。
法国人路易·亨内平在十七世纪末期的底特律内河航行,发现河的北岸有这样一块平地时,他一定不会想到,这个本来只是作为法国人皮毛交易中心的地方,后来会吸引了亨利·福特、约翰·弗朗西斯·道奇和霍勒斯·埃尔金·道奇兄弟、沃尔特·克莱斯勒这些人在此安居乐业,这些人的姓氏,最后都成为了美国现代工业皇冠上最闪亮的明珠。他们让这个交易皮毛的地方裹上了一层层的钢铁,让它成为一座耀眼的汽车城。
法国人路易·亨内平更不会想到这个城市之后又会如此戏剧化地上演一出盛极而衰的戏码,美国工业革命的第一次微笑曾经出现在底特律这张脸上,20世纪40年代,世界第一条城市高速公路在底特律建成,而2013年7月18日,底特律宣布破产,并于同年12月3日获法院批准,成为美国史上首座申请破产的最大城市。在历史长河,一个甲子是一瞬间,但对于底特律人来说,这是一个漫长的,三代人不得不目睹和忍受的由荣到衰的蜕变。
也许底特律自从被冠以“汽车城”(Motor City)这个昵称后,它已经顶上了带刺的皇冠:这个依赖单一汽车工业的城市从它被冠名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承受被诅咒的命运。因为“汽车”和“城”并不属于彼此,如同“豪华的露营”或者“内向的销售员”一样,这些词可以放在一起,但总有些别扭,而他们的命运,也往往是崎岖的。
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底特律人、城市规划专家法兰西斯·格鲁瑙 (Francis Grunow)说:“城市是为发生交易而存在的,让人和人之间可以互相接近。而汽车可不能给你带来这些。”有人甚至将底特律不可弥合的种族之间的缝隙也归咎于汽车,因为通勤的人们很少使用公共交通,这本来是一个让不同种族和不同社会阶层的人混合的好机会。而格鲁瑙先生也认为“城市规划无所谓好的规划或者坏的规划,你制定你自己的游戏规则,但是这个规则必须和能够鼓舞人心的变革者有关”。
在号称最大的Loft,住着斯坦福的老师
我本来就预计在底特律的那一周,或多或少会遇到格鲁瑙先生提到的城市变革者,兴许也会遇到个把从旧金山湾区搬来的新拓荒者,但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地遇到了“二合一”,也就是说,来自旧金山湾区的变革者。他在我敲响在底特律的第一个住宿处的房门后出现了。
我在底特律的第一个Airbnb住所坐落在该城最老的社区之一:Corktown,它现在有点像城市废墟博物馆,我们驱车经过荒草丛生的密歇根中央车站和乍一看以为是墓园,其实是废弃的老虎体育场时,我恍然以为自己回到了萨拉热窝。
我的目的地第六街1535号,是巨大的六层楼厂房中的一个Loft,房东扬言这是底特律最大的Loft,近560平方米,它比我中学时的体操房还要大。正当我站在空荡荡的大厅,扫视着周围摆放着的没有上身的模特架子,积了灰尘的豹纹沙发,各种打击乐器时,另一扇房门突然开了,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干净明亮的男青年。他说他叫Adam,他和他太太Lena住在这里,是这里的长租房客。
“你们从哪里来?”Adam问。“旧金山湾区,硅谷。”“啊!我们也从那里搬来,我们住旧金山的Mission区!”忽然之间,我竟然有种在荒原间闻到了熟悉的玫瑰香的亲切感。我那稍为紧张的心,在和Adam握过手后,松弛了下来。这个曾经的高中退学生,后来在斯坦福获得了设计硕士学位的男人,在从高中退学和重回大学之间,他还做过爱尔兰土豆农民,古典音乐作曲师,社会企业创业者,音频工程师,摇滚乐手,甚至还去托儿所教过书……
2014年的夏天,对于Adam 和Lena这对小情侣来说,是一个非常忙碌的夏天:他们结束了在旧金山Mission区的生活,本来在斯坦福大学设计学校教书的Adam接受了一份来自底特律的非营利机构United Way西南密歇根分部设计总监的工作,他们还在计划婚礼,翻修他们那台1964年的Airstream拖车。最后,他们决定索性将分头并进的各项事宜都合并在一起:即用Airstream载他们从旧金山去新生活的目的地——底特律,而整个从西部到东北的穿越大半个美国的三个月旅程,则是他们的蜜月。
我问Adam,来到底特律近半年,感觉如何?他说:“就目前所见,这是一个非常棒的社区,好多东西在发生。旧金山已经定型,我没有能力和实力参与它的改变,但是在底特律,我能看到自己在参与这个城市的再成型。”对于这些囊中羞涩但不乏振兴社区的激情和念头的年轻创意人士来说,底特律让他们获得了在旧金山湾区没有的参与感,好像你是一个正在玩橡皮泥的孩子,而底特律整个城市,是你的泥。他们把底特律老居民花在抱怨上的时间,用在了改变这个城市的面貌和自己的生活。
Adam夫妇已经度过了所有刚到这里来的人都会有的自制紧张感:“哦,我会被抢吗?我会被谋杀吗?”他说他们刚搬去旧金山那会儿,第一个星期,车就被砸窃,而在这里四个多月了,车还好好的呢。
文艺复兴风格的旧剧院里,可以停车
次日,我们非常惊诧就在Corktown这个城市废墟博物馆里,竟然可以找到Astro这样的咖啡馆,它和旧金山或者东京任何一家“第三次浪潮”咖啡馆一样,无一例外地在咖啡豆的进货、烘焙方式和冲泡方法上倾注心思。柜台后的Derick也符合这种咖啡店的咖啡师的形象:胖乎乎的络腮胡子男。就在他为我们冲咖啡时,我和他闲聊起来,照例先从“你打哪里来”开始。回答是:“旧金山以北的纳帕山谷!”
Derick热爱咖啡,但在旧金山这个手工咖啡革命的起源地却找不到工作,于是,他毫不犹豫离开了家乡,那个以葡萄藤著称的风景宜人的酒乡。这是我在底特律18小时内,碰到的第二个从旧金山湾区搬来的人。他们搬来时也许没有选择,但是底特律正在提供给他们选择的权利,他们甚至有些感激在家乡无法获得的某种奢侈感,比如,可以把车停在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的旧剧院里,比如工薪阶层可以花上几万美金就买下汽车城镀金时代富豪的宅邸,比如他们可以在一百年前的水晶吊灯下,吃着盒装的“Mac and Cheese”(一种美国家庭常见的廉价快餐)。
说到把车停在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的旧剧院,这其实是我想拜访底特律的初衷,两年多前,偶尔在朋友的Instagram上看到这样一张写尽繁华过去的停车场照片,注释上写着:曾经的大剧院,现在的停车场。我立刻自动脑码了这个画面,对自己说:要去那里。
终于,来到了这个我一直以为只有在电影中才会看到的场景: Bagley街220号。直到踏进这个车库之前,我都在怀疑它依然存在或者向公众开放的可能性。直到我们走进Michigan Building的大堂,向保安Anthony询问可否进入车库参观时,我依然随时做好被打发走的准备。没想到,Anthony说我们可以看那个传说中的车库。
这里是福特汽车库的旧址,就是在这里,亨利·福特开始在他的一层楼砖屋里试验第一辆福特汽车,那是1892年。1926年8月23日,同样是这个地方,底特律的剧院大亨约翰.H.肯斯基(John H. Kunsky)用那部《You Never Know Women》电影,开启了它作为剧场的年代。那是底特律最英姿勃发的时代。1976年,这个地方的红色丝绒帘幕永远地垂下了,但好像是亨利·福特的幽灵在作祟,它又重新成为了和汽车有关的场所:一个车库,一个披着华丽的意大利文艺复兴外衣的停车库。
当我走进这个车库,被陈旧而绚烂的“裙裾”不由分说地笼罩住的时候,我的脖子突然一凉,原来是屋顶漏水,底特律的积雪化成雨水正在角落里滴滴答答掉下来,好像躲在后台某个角落里的剧院魅影正在不停歇地流泪。
经过底特律废墟探索的一天,我回到那个好像排练大厅一样的家,“大厅”角落里有三个女孩,她们中有个叫Samantha的姑娘住这。她正在召集朋友开会,原来她是一个叫做playgrounddetroit.com公司的创始人之一,这个创建于2011年的公司旨在告诉别人在底特律怎样玩。姑娘们本都是本地人,移居到纽约,现在都像候鸟似的飞回来了,Samantha说:“信不信由你,纽约的涂鸦已经有‘Go to Detroit !’的Tag。这不,我们真的回来了。”
我抵达底特律不过一天,却好像已经在底特律待了从兴到衰,又开始复兴的整个时间循环。
这栋豪宅,住过最富有的商人和吸血鬼
我在底特律第二个Airbnb住处似乎也历经了这个城市从兴到衰,又开始复兴的循环。如果大家看过2013年上映的美国电影《Only Lovers Left Alive》(唯爱永生)的话,你可能会记得影片里这样一个场景:吸血鬼Eve飞过大半个地球,从摩洛哥出发前往底特律看望她的吸血鬼男友Adam。他们在一栋华丽颓废的老宅热烈地做完一场爱后,夜车巡游在空荡荡的汽车城,长夜的尽头,Eve对她的爱人说:“所以,这里就是你的荒野,底特律。”
而今,我就坐在底特律Alfred街82号,这个电影里的老宅,那个安妮皇后式样的老屋子的客厅里。这里,就是那所吸血鬼做爱的老宅。
2012年夏天,经过反复的选择,美国最有风格的独立电影导演贾木许选中了Alfred街上这栋135年历史的老房子,作为吸血鬼Adam隐世的所在。Alfred街82号曾经是豪宅,它曾以“惠特尼豪厦”(Whitney Mansion)著称,这个惠特尼,就是那个木业大王惠特尼家族,他们是十九世纪密歇根州最富有的商人。然而旧钱的辉煌并没有闪耀多时,这里从富商宅邸变成了工人宿舍,那是1920年代,大量涌入汽车城的南方工人需要住宿,当时豪宅已经易主,新房东毫不留恋地将其改建成了宿舍,直到1940年代。
接下来的半个多世纪,是底特律从拱顶向下持续滑坡的六十年,1950年,底特律的人口达到巅峰时的186万人,其中白人比率约为84%,2013年,底特律人口降到百年最低点:68.9万,其中83%的人口为黑人。这六十年,底特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每一风波的出现,只带着要把这个城市卷入漩涡中心的黑暗使命:由于五十年代底特律兴建高速公路,使得大量中产阶级白人搬去了更加宜居的郊区;1967年的种族暴乱再次引发这个城市中产阶级的出逃潮;然后是日本车的冲击,再加上七十年代两次石油危机而导致的汽车制造业的萎缩;最后则是1987年美国股灾引起的经济危机和2008年的金融危机。2013年7月18日,底特律被空投一个重磅炸弹:这个城市宣布因无力偿还200亿美元的负债而申请破产,创下美国城市历史上最大的破产案纪录。而在这些结构性或者政策性失误引起的风暴中,这个依靠单一汽车经济发展的城市也缺乏一个精明且廉洁的领导人,曾经连任两届的一位前市长因诈骗和敲诈勒索入狱,28年的刑期等着他慢慢在联邦监狱里打发。
Alfred街82号,也陪着底特律一路坐过山车,下滑60年。最终日历翻到2014年,根据美国房地产交易网站zillow.com的记录,这栋房子在那一年,以11万美元售出。你已经知道了答案,这个颇有眼光买下这栋老宅的人,正是我的房东Jeff。这位从克利夫兰搬到底特律来的年轻人,曾经的宝马主任技师,因为偶然的机会,涉足旧房翻修转租业,他离开了宝马维修站。现在,他更喜欢把自己标榜为:城市街区助推者,历史保护分子,物业管理人,自豪的Airbnb房东。
Jeff已经改造翻修了八栋旧房子,美国房地产新闻网站curbed.com有些夸张地将他命名为“Renovation Warrior”,也就是“翻修勇士”。Jeff的身体里好像装着永动机, 项目一个接着一个,只要他在马路上随便遛个弯,就能发现一个可以放入“购物篮”的房子。因为目前所从事的这个工作,他和市长有些会面的机会,“我们认识,当然不是随便可以打电话的那种朋友,但是他很亲和”。
底特律现任市长名叫Mike Duggan,这个看上去精力旺盛的新市长是这个城市近40年来的第一位白人市长,律师的背景和从商的经验让他可以有规有矩地,商业化地重振这个城市。就在不久前,底特律修好了四万盏被破坏的街灯,当这个城市在夜色笼罩时,重新有了照路的光明。
百丽岛,它已经开始不够破了
在底特律的最后一天,我的当地朋友F带我们去一个叫做百丽岛(Belle Isle)的地方,百丽岛是底特律河中央一个东北西南走向的狭长小岛,从这个岛的西南端可以遥望到底特律和加拿大温莎市。这里曾经是有钱人的乐园,在底特律的黄金时代,它有赌场、游乐园、动物园和植物园,现在大都关闭了,百丽岛成为毒贩子交易毒品的地方。
在F印象中,岛上废弃的赌场很破旧,底特律市民似乎都有一种义务,要带远道而来的朋友们看看他们居住的地方有多破落。可是,他诧异地发现,这个赌场竟然已经被收拾得很干净,甚至好像随时可以举行个宴会什么的。F甚至有些抱歉:“对不起哦,它不够破!上次我来的时候,它真的很破的!”
的确,底特律大量曾经废弃的建筑周围已经扎起了铁丝网,铁丝网上挂着“供租赁,将按您的所需翻修”的醒目标志,有保安看守,防止被纵火、被偷窃和被占住。
我们踱进岛上1904年就开始对公众开放的水族馆,这里和隔壁的植物园是美国最著名的工业建筑师阿尔伯特·卡恩(Albert Kahn)设计的,它也是美国仍然开放的最古老的水族馆。
F笑说,“底特律就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硅谷啊,它引领着当时最令人类激动的科技创新,福特每款新车的发布就好像现在的苹果产品,亨利·福特是那个时代的乔布斯”。在爱迪生发明电灯50周年的1929年10月21日,亨利·福特创建的“爱迪生学院”在底特律郊外的迪尔伯恩揭幕,他请来了当时的美国总统胡佛、居里夫人、克莱斯勒先生、洛克菲勒先生,以及挚友爱迪生本人。在仪式中,亨利·福特通过无线电实况现场广播,要求全体美国人民关掉电灯,于是整个美国又回到了电灯发明之前的一片黑暗。而当时,硅谷还只是荒僻西部边界的果园。
也许五十年后,有人在山景城或者库比蒂诺参观谷歌和苹果的废墟。这并不是什么异想天开,因为有本书就叫做:《去他妈的硅谷!》(Screw the Valley!),作者饶有兴味地探索了包括底特律在内的美国各地正风起云涌的技术初创企业文化。
而我知道,那些手头颇紧的初创企业创始人已经开始交头接耳:“哎!听说我的一个哥们在底特律,竟然有生以来第一次买得起自己的工作室!还带公寓!!花了不到两万五美金!!!”
文章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