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同乡会欢送老陈海归--------

晨起，树叶缀染着寒霜，浓绿上点垛的白，好像王维的雪中芭蕉。大写意雪中芭蕉迥得天意，意到便成，禅机预示着人生勤修精进，落叶归根。莫非最近又有老乡朋友要海归故里？

果不然，中午姜武短信就来了：“春雷一声震天响，来了小王当会长。领导乡友闹革命，欢送陈嘉全会长”。午后，现任会长王春雷的正式通知也到了，定于10月7号晚5点在“荔栈”召开欢送会，送别创会会长老陈。通知劈头第一句就说：“陈老师，你走了，把我的心也带走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被春雷击了，血流顿时加快。

“荔栈”见到老陈和夫人孙大姐，老陈还是那样沉稳，眼神闪动着敦厚慈让。他坐在那里， 纹丝不动，静静得像一块铁疙瘩秤砣。孙大姐依然温润平静，大有世家风范。我捏一捏老陈身上，穿的加厚羊毛衫，有福之人，过得好日脚，才放下心来。

我与老陈，那还是06年通过人家老徐认识的，皆为好酒量，气味又相投，加上都是潍县老乡，相见恨晚。老陈他话不多，亦师亦友，器识词章，很有眼光。他说你家里收藏的书，那些可以下酒的都叫好书，水浒，世说，五灯会元，史记看的懂的那些，苏东坡短文，张岱，陶渊明杜甫的诗，王夫之诗评，任千古兴亡，这些人这些书，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他还规劝我，要做点有想头的事，也不枉费一番精神，成天价在社会上混缠做甚么？将来只好穷得淌屎！回想起来，交流的愉乐，尽在顿悟后相视一笑不言中。只是这两年成天价瞎忙，渐少交游往来，很多师友都怠慢了，那些应该经常谈笑的朋友都生疏了，惭愧，不应该，毕竟同好不多，要珍惜。等稍稍安定些，要好好请朋友们聚聚，吃顿猪大肠，卤煮得稀烂，砸上大蒜，大快活，活着过瘾，死了算球。

“荔栈”见是老陈来，如同来了亲老娘舅，前菜都捡上好的极肥的切来，海参杂脍加味用佐料，小排骨丰润圆满，猪肝要嫩的，腰花就要脆生。猪头肉里的拱嘴，又不太肥，还筋道。方老板叫一声“请！”一齐举筷，却如风卷残云一般，早下去了一半。

正说着，门口一阵摇滚乐，车载音响喧嚣着《东风破》，这谁啊这？这不是诋毁国产汽车么，破也轮不到你抱怨是不是？

就见姜武高挽着裤腿脚跨进门里，为了上节目专门染的头发，比明星崔健还惹眼。他头戴五星帽，一副铁锅脸，架个金丝镜，两只桃花眼。高端大气上档次，名士做派，身上口袋比导演都多，手里拎个土豪金皮包，带拉锁的。走进门来，和众人打个招呼，一屁股就坐在上席。

刚坐下他就高声吆喝：“老方！把我那车好甚洗洗，打上蜡。我在这里吃完了还要赶场，人家大腕都等着我去排节目哩。”

吩咐过了店家，他把腿跷起一只来，自己拿拳头在腰上只管捶，捶着说道：“俺如今倒不如你这帮老百姓快活了，无官一身轻！想这仲秋大节，好几个中文学校，华人协会，哪里不请我？我咋好不去？每天开着个车，四处走穴，跑得昏头晕脑，腰胯生疼。”老方道：“下周我备个豆腐饭邀请大家过重阳节，怕是忙得你来不了啦？”姜武道：“你还说哩！从月初到月底，哪捞着一个闲？恨不能长出两张嘴来，还吃不消停。就像今晚请我的王桂花，她是官面上吃得开的头面人物。她抬举我，我若不到，不惹她怪罪？”说了半天，才讲到同乡会联欢聚会上。姜武道：“这些小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烦管了。从前年年都是我做头，不知累俺赔了多少。何况今年安娜堡邀我演小品，“新世纪”请我秀摇滚，加拿大温莎约我说相声，连芝加哥总领馆衙门，领事参赞大秘二秘闺蜜小蜜，家家都找我唱‘二人传’，我料想忙活不完，哪有功夫看同乡会这几个二杆子？”

大家被他这一番话喷得眼花缭乱，云里雾里的。这次他又带来了一堆新笑话，听得众人捧着肚子，在座位上抽筋。京武说不行了不行了，你等一等，马春呛着了，小杨已经笑得背过气去了。

闹腾够了才开始点菜。点扇贝，问怎么做？姜武答，豆鼓。老黄面上发红，更改之。回头小声说，武子啊，知豉近乎勇。

那天的头汤用棒子骨打底，加进去蛋饺，肉皮，蘑菇，洋山芋，锡兰花，切几片番茄吊吊鲜味。每人又来了一碗鸡汤馄饨，小馄饨里加盐，猪油，紫菜，虾皮，蛋皮丝，和那似有若无的一点点五花肉星。老方把碗盘的边角擦抹干净，端上来。

我好事，进后厨重地，觉得鞋底板粘乎乎的，尤其脱排油烟机边上，地砖被肆意挥洒久了，饱吃油水汤汁，抬脚的时候，有微微的“呱哒”一声轻响。站在边上看大厨做葱烧鲫鱼；一样锅子擦干，入油，葱姜爆香，下鱼，煸得呲啦作响，大铁勺托住了鱼，手上暗劲一发一抖，鱼就翻身，继续呲啦呲啦，等变色硬挺了，酒酱糖一样一样放进去，合盖焖片刻，他还要和我敷衍，最近忙啥呢你又胖了，说着，鱼就冒泡收汁，香得不行了都，端上来，极鲜嫩。

随后大厨把小龙虾一个个擒在手里，掐头去尾，剔掉沙肠，把水来冲洗干净，大铁锅里滑一道油，等青烟起时，油上两三寸手掌觉得热了，葱段姜片煸香，一盆小龙虾全倾倒入锅，声音爆响，惊雷滚滚，少顷，皮皱壳紧，红上加红。当此时也须重加酒和辣椒，酱油和糖也不能少，味道必要朴厚浓烈，才能发散掉本来的野腥气。

桌中间一个方铁盘，满满堆着手扒羊肉，都是很大的块，刚从锅里捞上来，热气蒸蒸。方老板分一人一把小刀，割肉吃，遵江湖规矩，刀口不能对外，要冲着自己割，好比何绍基回腕法写毛笔字。姜武不愧内蒙来的，看他一条羊腿骨剔得雪净森白，取刀在骨头脆处一敲，断了，吸髓。方家的羊肉，似乎吃不完，一直一直满盆端出来，饱得完全不能动弹了，路也走不动山也不能够爬，方老板还紧劝，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吃饭， 总要嚼人当下酒菜。齐鲁老乡寻常日子寡淡，嘴巴里总是要图个热闹。凑成堆吃饱了就圣西门付立叶欧文，空谈社会主义。从“荔栈”红烧羊肉面、加国冰酒、北密红叶，扯到刘亦菲眼神干净，范冰冰李冰冰脸上就有肉夹气。要说明星范儿，还是人家妮可基德曼，你看她衣服简素颜色单纯，脸也不嫩，但是看起来很贵。一个女人脸上有贵气，那肯定是要什么有什么。呵呵，聊天止于呵呵，扯远了。

饭菜好是好，就是味精仿佛不要钱，饭后剧渴。也不知是喝了多少水，不时有俊男美女张皇离席，红着脸寻不到方向，方老板手指一指墙角，厕所在那里。大家不免你来我往，泉水叮咚响，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梦想。

饭罢移席后院花园子里，月饼烹茶闲话，方淑波捧出压箱底的茶叶，好水煨起来，这种叫“大红袍”的尤物浓香温厚，口感比普洱细洁，没有发酵茶惯常有的土腥气，久喝也不伤人。月饼枣泥的五仁的，看着方淑波小心翼翼剥去月饼的那层包装油纸，动作专著痴迷，就是宋词里说的“轻解罗衫”。还非得把个月饼切作四瓣，她说整个月饼抱着啃，不文明，好像天狗吃月亮。大家吃着月饼品着茶，掏心掏肺说些往事，共叙当年跟着老陈创业维艰，祝愿老陈夫妇海归生活事业一帆风顺第二春。说着说着，老陈眼圈鼻尖红起来，嘴角使劲下弯。“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如果你正享受幸福/请你忘记我/ 朋友啊朋友/你可曾记起了我/如果你正承受不幸/请你告诉我。

最雅致的，是吃喝到末了，吕剧世家李翠萍唱起李太白<<清平调>>，戏班出身刘均彪站在一边吹笛子，曲调悠长，烟云供养，连园子里的鸟雀都一时寂静，栖息在树枝间窃听。到最后董愚胡凤卓掏出几个五彩大烟花， 刚从西藏带回来，喇嘛胡僧开过光的，燃放起来给老乡们醒酒，真个红楼梦作派。“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烟花阑珊，银菊绽放，还有一树绣球花，被月亮照得好像一堆白雪。

(潍县老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