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ss,请出示你的身份证明。”
刚钻出位于底特律黑人区之一高街公园的废弃的天主教高中,一辆警车便呼啸着急刹在了我面前。
废弃的教堂和洒满一地的宣传册,左边椅子上写着“Detroit or Nothing”
作者:然潘
大约两天前,我还是第一次踏上底特律,此前关于它的全部概念,除了道听途说,就是来自维基百科。
早在上世纪初,随着汽车工业的兴起,底特律一跃成为世界汽车之都,整个城市的经济迅速发展,在二战期间达到了顶峰。然而由于人口激增和种族问题,城市税收于上世纪六十年代起不断下降。紧接着,失业率上涨,白人居民和业主和零售商迁出,黑人占据在市中心,大量城市建筑被废弃。
2013年底特律宣布破产前夕,市中心几乎不再有大型企业。市内大部分废弃的房屋被黑人低价购入,白人迁居郊区。东底特律的大部分商店,加油站,甚至麦当劳,都在柜台前加装防弹玻璃隔开店员和顾客。
这样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失落之都,却是探险者趋之若鹜的天堂。
这个城市,由于曾经的富有,兴建了大量或精美巧妙,或巍峨雄伟的建筑;而由于之后的衰败,大部分建筑被废弃,原封不动地封闭起来,最大限度地保留了遗弃当时的模样:比如伍德沃德圣长老教堂,比如庞蒂亚克银顶体育场,比如密歇根中央车站,比如罗斯维尔特仓库……
在这样一个警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三不管地带,却集结了种类众多、建筑风格迥异的废弃建筑。所以,无论是从安全性上说,还是从废墟的多样性和探险的娱乐性而言,底特律的地位,都犹如耶路撒冷之于基督徒,是各国废墟爱好者顶礼膜拜的朝圣地。
2017,我终于来朝觐了。
站在离市中心不远的一座废弃的宾馆12楼被砸碎的窗口向下望
穿行在底特律市区,像踏入了一条时空错乱的隧道。
正如你在电影《8英里》中看到的那样,白人的高档住宅区和黑人的贫民窟相差只有八英里。一边是七十多层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一边是暗黑诡秘悄无人烟的大教堂;一边是人声鼎沸一掷千金的美高梅大赌场,一边是人去楼空衰败腐朽的李广场宾馆;一边是开着豪车带着保姆来参加自己孩子球赛的生活安逸的白人们,一边是满头小辫子在废弃民宅前踢足球、捉迷藏、追逐打闹的黑人小姑娘们,而她们十几岁的哥哥,就在十米开外聚众抽大烟,满口污言秽语,身上总有纹身。
而这短短的8英里,却是一条有些人一生也无法逾越的地狱到天堂的鸿沟。
令人觉得讽刺的并非贫富差距,而是精神与阶级差距——来自上流社会的白人孩子们早在出生时便内定了私立学校,常春藤大学毕业后或进家族企业或去全球五百强;而来自下城区的黑人孩子们,公立学校读得完算你的造化,高中结束后,如果你的女朋友还没被搞大肚子,如果你在当地工厂找到了一份稳定的体力活,恭喜你,你已经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了。
正如位于市中心的密歇根中央车站(1913-1988), 虽然除了废墟探险者和盗贼早已无人问津,但是火车站的主楼前仍竖立着一面鲜艳的、迎风飘扬的美国国旗。
独立、公平、奋斗、自由、进取,是美国国旗代表的国家精神,而在这种积极向上的精神背后,却是一座由于各种人为原因而被废弃长达数十年的大楼。
废弃的密歇根中央车站前一面迎风招展的美国星条旗
时间转回今天早些时候——
我和同伴在高街公园居民区刚一下车,几个蹬着脚踏车四处闲逛的黑人青少年就立刻吹起了口哨:或许是这个地区本就鲜少见到白人面孔,亚洲人更是稀有,而白人和亚洲人的组合,估计是少上加少。
而这串起哄般的口哨立刻引来了一个年纪稍长的黑人,也许是这里的“话事人”,这位面色阴沉的大哥堵在我和同伴的面前:“Hey, what you doing out here? (你们来这儿干嘛)”
一座被砸烂又画上涂鸦的三角钢琴
看着这位人高马大如一面移动的墙壁一样壮硕、面孔却稚气未脱、分明只有二十几岁的“大哥”,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比起他身后那群仰望着他像仰望一个榜样人物的青少年们,他或许只比他们大了一两岁,身上的纹身却多了一倍:手臂、大腿、甚至后脑勺的一半都画满了花花绿绿的图案。左眉角一条细小的伤口,浓重的把“a”发成“ai”的当地口音,还有裸露出的臂膀上线条分明的肌肉,不由得我不往黑帮电影上联想。
而当我们说明来意之后,他绷紧的面部肌肉瞬间放松许多,嘴角甚至要挤出一个笑容:“School? School's out for summer. School's out forever!(学校?学校放暑假了,学校再也不开学了)”
——这座天主教高中,始建于1928年,2012年末由于生源不足正式关闭。
画满涂鸦的控制室
走在这个上下四层,三个侧翼的建筑内,我好像走在自己的高中:一样的庞大,一样的精美。然而这里却少了欢笑,少了追逐打闹的学生,也少了新鲜的空气,只有无尽的、浓稠的、像有实体一样的黑暗,把每一个来访者都销蚀于其中。
而我和同伴手中的强力手电,也只能照亮脚下小小的一片空地。地面上散乱地扔着受潮的纸张,脱落的墙皮和石棉保温层,被破坏狂砸烂的玻璃,还有从天花板垂下来的钢筋,学校兴盛时期篮球队的云雀队标志纸,图书馆没搬完的课本、杂志和圣经。我顺手捡到了一张学生借书卡:Shinitwaque Williams(威廉姆斯), 有效期: 12/01/2007。
废弃学校的篮球场
School's out,
Out for summer,
Out till fall,
We might not go back at all
像歌中唱的,越来越多的学生不再回到学校。或许他们选择了为生计忙碌,或许他们已死于街头拼杀,或许他们仅仅觉得知识无用。无论是哪种原因,学生数量的减少,使得这所天主教高中,不得不永久关闭。那些曾经充斥着学生的走廊和教室,如今孤寂清冷,毫无生机。
废弃学校图书馆
坐在学校废弃的礼堂中,按下相机的长曝光,等待照片的间隙,我忍不住四处闲逛。
如此一个高大辉煌,充斥着浮雕和花纹的礼堂,即便是用来做真正的剧院,也毫不逊色,为什么随着学校的废弃,便被如此轻易地掩藏在了厚重的尘土之下?
若不是好奇心作祟的我坚决要推开每一扇没有上锁的门,半小时前怎么也不会想到,从外面看只是另一个光线幽暗的房间,然而向前踏多半步,却像跌进了爱丽丝的兔子洞:金色的幕布,完全没有损坏的红丝绒座椅,倾斜的雕着浮花的天顶,二楼的围栏上用金粉描着五只学校的吉祥物云雀……
从光线充足的台上望向台下,一片漆黑,像是站在真正的舞台上,聚光灯打在头顶,除了自己,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隐约的笑声和鼓掌声暗示着台下也许仍坐着观众,而自己的表演,尚且不算太坏。
废弃学校的礼堂,兼面向公众使用的剧场
从学校出来时,已然过了日落时分。像是仅仅短暂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几分钟,时间却流逝地快得惊人。
扛着相机和三脚架没走两步,就被警察拦了下来。也许是一张天然无害的面孔,除了身份证明,警察并未要求出示更多材料,也没有要求看相机里的照片是不是我声称的“城市建筑和街头摄影”,反而好心叮嘱我:附近废弃的建筑多,所以不法分子出没也比较频繁,如果没什么事,还是尽早离开地好。
看着警官的黑色皮肤上写满了关心和善意,再看看他身后不远处几个无所事事的黑人小阿飞,不禁好奇这个社会是如何决定让谁开着警车, 又让谁混迹街头。
或许这位警官是来自一个教育系统完善的街区,恰好考试成绩优良,从此命运轨迹便全然不同。
Keep learning, keep growing.
走下神坛的耶稣
废弃教堂
纽约一座废弃度假村的游泳池
废弃剧院
火车墓地
甲壳虫之墓
来源: 穷游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