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里拖枪”是个老母猪，贼能吃，食量惊人。她性格大方，一天到晚从不羞羞答答的，而是直视你的目光，偶尔也会到你跟前撒撒娇，用猪嘴拱拱你的鞋， 可分寸掌握得好，拱两下子，在你腿上蹭来蹭去， 那一准是她的猪食槽子里没吃的了， 然后她就会把头扭向一边，一副高贵的气质，爱搭不理，再不看你，玩起深沉。她吃起东西来也斯文得很， 从不呱叽嘴，除非是益勤配的科学饲料“四月肥”。从这一点上就知道她幼时受过良好教育，说起来人也是这样，底子得打好，否则长大了装腔作势硬充精英， 明明屯子里出来卖大炕的，却硬拽港台腔“偶们小女生不会酱紫哦”， 很累。

你去给她添食时，她会在你面前原地跳跃，以示高兴与感谢。她对你的依恋都在眼神里，最夸张的示好就是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姥姥~姥姥~”的声响，表明她的心情。赞美的叫声更增加了她的食欲，可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只可惜倾诉不出来。

      知青点过年要改善生活， 我只好忍痛割爱， 赶着“雪里拖枪”到镇上去卖给生猪收购站。 天蒙蒙亮起来， 给她喂上平时舍不得喂的豆腐渣，撑得她肚子滚圆，直哼哼， 为的是压秤。 生猪收购要上秤活称，那时3毛8分一斤，七十年代计划经济， 那可是个大数目， 心里头那个高兴哇。路上我亮开嗓子就唱：大连有个老虎滩，老虎滩上故事多，知青不解风流事，听我唱段十八摸。。。。。。老乡们都说， 还人家知青的泔水好哇， 猪养得那么肥。养得好好的， 卖它作甚？不得了， 老母猪发了情，黑天睡不着，脚后跟敲打后脑壳，半夜里老是到处转悠，叫起春来，满村的人都睡不稳， 怕是她还惦记着那口去年生生给累死的“乌云盖雪”，配种站那大只佬， 络腮鬃须， 脊背全黑，仅小腹呈白色， 故谓之“乌云盖雪”。方圆十里八乡后宫佳丽三千，排着队不挑不捡 老少通吃， 三千宠爱集一身，铁棒磨成针。铁打的也受不了哇， 掏虚了身子，闹个气血两亏，最后趴地下成药渣啦。老母猪大概要值两百块钱，还不止，要是下了小崽呢，五六个小崽，能卖五六十块钱，不过不是没怀上么，否则也不会出来转，是吧？”

　

      后来，系列作品《猪舍杂忆》在温莎展出引起轰动，我有幸看到了更多旧照片。我觉得，从人物形象到猪舍场景，真是我们经历过的农村生活。我兴奋地冲到他面前：“益勤兄！你一定尝试过叶红海的中曲发酵饲料。”他又憨厚地笑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没有，可我们这一代人谁没暗恋过邢燕子呢？”

　
      他曾经说过：“摄影就是我的生命，我就是为摄影而生的， 我爱我所选择的摄影道路”。益勤素以谦逊、含蓄和严谨为众人所敬重。即使在锣鼓喧天的舞台上，他都静静地隐身在摄影机背后，时时以主观的宁静应对客观的震荡。他不仅经历过下乡，还经历过职场难以回避的不测风云，但他都有惊无险挺过来了。我以为，益勤一直都像一个炮火中的士兵那样，以最低的姿态去占领制高点，他的制高点是：“以正确的影像鼓励读者向合理的社会生活方式前进。”他用他习惯的慢板节奏对我说：“我喜欢拍人物，明暗对比，透视解剖，我不仅仅喜欢女性的曲线美，也喜欢高古游丝的白描，眉眼简洁，神态变化不要过多。我最喜欢用气势开张的馆阁体，一颦一笑，点画精妙。肖像人物的衣着和衬景，我习惯用西方写生法，明暗烘托。只是到现在， 寻常看照片的人，还是不能接受西方肖像中人的脸上带有阴影这一表现手法。”

      “我喜欢在平淡生活中追求充实、进步”。益勤的这种人生态度不仅体现了他的坦然、潇洒，也深深影响着他周围的朋友，一个摄影发烧友圈子。作为温莎华人协会旅游摄影园地资深版主，益勤作品展现着海外华人的时代诉求。

      益勤作品中，肖像的下巴尖削端丽，特别有意思的是，在女孩子的眼睑下，多加一道烟熏妆横线，较为罕见。实在是因为作者对时代的脉息，拿捏得恰到好处，又精准敏锐。艺术解剖学告诉我们，眼睛是一个球型，上下眼睑都要跟随着这个形状进行表现，才合理，耐看。而国人审美观里的传统女子，讲究低眉顺目，所以这烟熏妆，看起来受的是西方潮流影响，如今却广泛被国人接受，正是因为无意中契合国人的审美理念。益勤对女子动态体察的精微程度， 诸家之中可谓翘楚， 他尤其注重姿势动作，气氛营造，委婉收敛，线条细劲。好比画山水令云雾远山隐在幅外，有绵延不绝，画外有画之意。而他本人在摄影悟性方面，似乎也具有一般摄影师没有的敏锐和精准。特别是龙年温莎春晚花絮照片集， 线条遒劲流利，动态呼应自然，人物安排妥帖生动，场景除了细节真实以外，还特别耐看。由于借鉴了金圣叹“背后敷粉”之法，他那看似随意的背景敷粉，很具有铜版画效果，这种后期处理，堪称独步。毕竟造型艺术也好比一句谚语，要几代打磨下来，才精炼上口。尽管益勤也遵守惯例，照片左下角，注明作者，但是即使不用签名，圈内人还是能够一眼认出。个性鲜明到如此，在摄影艺术中，极为难得，也立即决定了作者境界的高下。

      即使背井离乡， 自信心不够强大，身处文化冲击风口浪尖，儒释道国学缺失的环境之中，艺术家只要对自己内心真诚，对生活有敏锐的体察感受和负责的表达，依然可以创造出意义深远的作品来。

      益勤指导着我打开他的个人网页 (http://www.ziffphotography.com)， 映入眼帘的是篇首肖像， 宁静柔和的灯光映衬着那微微翘起的嘴角上浅浅的微笑，时光的沉淀，仿佛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头戴深蓝色棒球帽， 他的脸总是那么动人，他的双眼总是闪耀着智慧和兴味。五官周正， 架副金丝框秀郎眼镜， 儒雅含蓄，多少中老年妇女的偶像啊。这张脸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的坦然，骨子里透着风流与俏皮。跟他混熟了就会发现，这个人从不端着， 名人原来是如此丰富和幽默、热情又真诚。他独立的人格、松弛的处世方式以及闲云野鹤般业余爱好，都让人无端生出亲近感。这些饮食男女的凡俗生活，有血有肉， 美好而又日常的元素，正是他作品要呈现给大家的。

　
      那一大本泛黄的旧影集里珍藏着益勤的青涩苦恋， 有在大连畜牧学校时，食堂帮女孩子排队，抢打饭棉帽子都挤掉的傻瓜机抢拍镜头，有他成为“积肥能手”耸动出名，报纸上都刊登的劳模大头照。最吸引眼球的还是那组丽人雪景照， 那是81年， 就要大学毕业了， 他领着尚未过门的媳妇儿回老家过年。

      “啪”地一合影集， 益勤感慨， 算了， 下次再说。



(益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