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老陈发个信:“联合春晚”很成功,可山东老乡都埋怨说是没捞着凑成堆儿叙叙旧。 咱那“牛年第一宴”也早就吹出去了,这样吧, 你弄一下, 这个周六,在方家园, 每人十块, 超出部分咱用会费补齐。也别吵吵出去, 邀请范围仅限于注册会员, 老田那里,我不管你咋说, 一定要请到!
老田, 就是田老师, 江湖人称“琵琶田”。
说起来, 老田和俺有戏缘。十好几年啦, 98年, 温莎中秋节, Capitol Theater千人礼堂同台献艺, 俺那一口“青岛四方”话,当场被老田谑称“即墨华侨”。记得之前也曾与祁帅登洲共同拜谒田府,那时田宅还憋屈在温莎闹市区Wyandotte街Benson小学校旁,叩门无人应,站在外头等了半晌,才见他急匆匆地远远走回来, 手里还提着两把暖水瓶。热情招呼进门后,吃的是开水酱油泡馍馍,老田胃不是太好,吃点热乎的。后来02年又在CabatoClub大舞台上捉对竞技,<<唱只山歌给党听>>,还是俺给报的幕涅。再往后,田老师“人往高处走”,落户侃屯。俺跟田老师自07齐鲁春晚结束后,互道珍重,彼此挥别,有两年木见了。只从偶得的文字和消息知道他的音乐教育思想越来越成熟稳健,不知道他现今的具体情况,血压还那高么?办事还那较真么?还动不动就躺床上生闷气儿么?他的感慨“音乐不能离开社会,个人的感情也是与周遭环境息息相关的”,一直是俺十分认同赞赏的。这些年来,老田每遇艰难困境总会想念乡亲。故乡故友如有召唤,他也毫不犹豫就答应。
昨天俺托建栋转交个便笺,说周末老乡有个活动要让田老师出席,乡亲们盼他再次“手挥四弦,铸铄青铜;云蒸霞蔚, 目送归鸿”。据建栋描述:他读后一震,目光
炯炯地看着建栋,活像一尊雕像,也不答话。半晌才开口, 周六下午有课, 你们先吃着, 别等俺, 俺晚些到, 但一定到。甭嘱咐啦, 想着带上琵琶, 还要带上一位平日轻易不露面的艺人,从国内来的, 才来不久。
田老师总爱充满古意地念叨一个个久不见面的老友,怀念得一点儿也不像个名人;同时,他又无限兴奋地结识一个个刚刚上门的学生和家长,兴奋起来更像个孩子。他的教学质量和投入时间,使他的老友新知圈子非常大,但他一个也不会忘记,更一个也不会怠慢。
因此,只要他有召唤,或者,只要是以他的名义召唤,以他的信誉、影响和经验召唤,再有名的艺术家也没有拒绝的。这次,老陈开出了一大串响亮的名单,逐一邀请。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在一般情况下是 “八抬大轿也抬不动”的,因为有的已经退隐江湖多年,有的走穴非常繁忙,有的已有预约在先,还有的脸上长痘不便见人。但是,一听是田老师的事,都满口答应。因为田老师不势利。
老田不势利。再高的官,再大的款,在他眼中都只是他的观众,与其他观众没有任何区别。对于尖子爱徒,他会特别严厉,讲话的声调,远高于平日讲话,而且主要是在批评。他还会把自己对于某个“好苗子”的批评到处讲,反复讲,“弹琵琶XXX学生出工不出力!钢琴课XX家长旁听不做笔记!”希望能传到那块好料子的耳朵里,一点儿不担心自己会不会遭到误解。有些学生早就去外地念书了,可家长们还是老朋友,永远是他的座上宾。他们谁也不会因为自己已经帮不上他的忙,感到不安。有个Ford下岗职工家长,更是不忘田老师的问候鼓励电话,圣诞给学生伴手礼,仲秋给家长送月饼,使他苦涩的失业过渡岁月,不再有一日沮丧。真正的友情不求实用。
老田不变样,多少年都是那个样子。黝黑结实,沉默寡言。不,他也老了,他的头发已经有几根白的了,虽然还不大显,墨里藏针。于是乎,他越来越要在俺们面前表现出他的精力充沛、步履轻健。他由于血压高,本来说话就很大声,现在更大声了。他原来就爱抿两口儿,现在更要与别人频频拼酒量了。
前年,他新购爱巢。也是心盛,也是逞能,心血来潮,非要开荒辟地,架秧子种瓜菜。他在后Yard清理搬运灌木杂草时闪了腰,突然一下子就踉跄了。他想摆脱踉跄,挣扎了一下,谁知更是朝前一冲,幸被家属扶住,脸色当时就有些发青。在家躺了数月,推拿针灸拔罐子,都试了,不管乎。最后诊断,腰盘子突出,后来手术了,效果也不理想,到现在腰里还架着个托儿。这个托儿,让人们突然想起他西服领带里所包裹着的年龄来,毕竟五十好几咧。可是他自己还不服老涅,躺床上还耍贫嘴 涅, 说什么“房价不下垂,胃喝得下垂;工钱不增高,血压增高;琴艺不突出, 腰盘子突出; 同乡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还一套一套 的涅。
此后不久,饭局上,俺就委婉地说起了养生的话题。他知道后Yard的踉跄传开了,因此也明白俺说养生是劝他不要太拼。他朝俺举起酒杯,俺以为他要用干杯的方式来接受俺的建议,没想到他对俺说:“阿波罗,你知道什么样的人真能哈酒么?俺告诉你,第一,端杯要稳,不哆嗦;第二,双眉要平,不拧巴;第三,下口要深,一口闷。”说着,他又稳又平又深地一连哈了好几杯。
他那是在证明自己的酒量吗?不,俺老脚着其中似乎又包含着某种炫示。老骥伏枥,宝刀不老。但又不是振宁那种。
俺们曾多次在他家里吃饭,他做得一手好菜,常常围着白围单、手握着锅铲招呼客人。那次建栋帮他家修好草坪自动喷水头, 他一下子炒了六个菜, 不带重样的。说起女儿来,更是滔滔不绝。“田甜这孩子真是有出息哇,懂事还特别早,她将要成为俺青岛老田家第一位戴上博士帽子的涅!她姥爷不知得多高兴涅!隔代亲嘛。啥?她姥爷是谁?大名鼎鼎!‘山师大’音乐系创系泰斗哇。先说下哈,她姥爷可是不姓毕!想当年,她姥爷给俺们当时那些青年教师代课‘古典乐理师资提高班’,头堂上课点名,点到俺,就说,光是看人家起的这名字,就知家里是书香门第。学生中一眼就相中了俺这个青岛冷娃,专业学问上经常给俺课后吃小灶,有时还叫到家里当入室弟子,真吃起‘小灶’来。一来二去地,就跟老师家那位千金小姐,就是你嫂子啊,咳,咳,对上眼儿辽。。。俺这才能够师资提高班毕业留校任教,落户济南,再往后招俺当了上门女婿,才成就了这段羡煞神仙的美满姻缘。去年夏天,俺携全家特意赶回济南,在‘山师大’校园里给老爷子过的八十大寿,来的那些人哇,徒子徒孙,四世同堂,算起来俺还是教育世家哩!”老田说起家人来,满眼都是欣赏的光彩,那神情,能把雪山消融。这种毫不掩饰的坦荡,让俺们百脉俱开,浑身通泰。他把这种光彩,带给了整个门庭,也带给了所有的客人。
他家书房“听雨轩”的北墙上,有俺题写的五个字:“田横五百士”。
那是几年前的一天,他突然来到俺家,要俺写这几个字。他说,已经请出国前工作单位“山师大”的几位书法大家写过,希望能增加俺写的一份。田横五百士?好生了得!俺看着他,抱歉地想,结识了他那么多年,也知道他是胶东蓬莱人,却没有把他的姓氏与那个遥远而辉煌的门庭联系起来。
“田横五百士”出于《史记.田儋列传》,原文:"乃复使使持节具告以诏商状,曰:'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来,且举兵加诛焉。'田横乃与其客二人乘传诣洛阳。未至三十里,至尸乡厩置,横谢使者曰:'人臣见天子当洗沐。'止留,谓其客曰:'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而北面事之,其耻固已甚矣。'遂自刭。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则闻田横死,亦皆自杀,于是乃知田横兄弟能得士也。"太史公曰:"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余因而列焉。不无善画者,莫能图,何哉!"
(阿波罗试译):田横是齐国的后裔,陈胜、吴广起义抗秦后,四方豪杰纷纷响应,田横一家也是抗秦的部队之一。汉高祖消灭群雄,统一天下后,田横不顾齐国的灭亡,同他的五百人仍困守在山东田横山上。汉高祖听说田横很得人心,担心日后为患,便下诏令说:如果田横来投降,便可封王或侯;如果不来,便派兵去把山上的人通通消灭掉。田横为了保存岛上五百人的生命,便带了两个部下,离开田横山,向汉高祖的京城进发。但到了离京城三十里的地方,田横便自刎而死,遗嘱同行的两个部下拿他的头去见汉高祖,表示自己不受投降的屈辱,也保存了山上五百人的生命。汉高祖用王礼葬他,并封那两个部下做都尉,但那两个部下在埋葬田横时,也自杀在田横的墓穴中。汉高祖派人去招降山上的五百人,但他们听到田横自刎,便都蹈海而死。司马迁感慨地写道:“田横之高节,宾客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
这便是“田横五百士”的悲壮故事。文末太史公大声疾呼:“不无善画者,莫能图,何哉”?历代画家都不敢动笔,直到了两千多年后,大画家徐悲鸿感之,遂有那幅《田横五百士》的成名大作问世,现存国家博物馆,无价之宝。哦,扯远咧, 那又是另外一档子事儿了。
正因为这一切,俺写“田横五百士”这五个字时非常恭敬,一连写了好多幅,最后挑出一张,送去。
老田对此极为在意,却又不肯对外说。他在意的,不是这字儿,而是那古意朴拙的气节,高风亮节的操守。但这一切都是秘密的,只是为了要俺写字才说,说过一次再也不提。
老田还很懂幽默,上次涅,有位热心的成功人士想赞助民间艺人,就召集开了个会。席间,这位新贵老总站起来讲话,意思是大家要把“民间艺人”看作是一个珍贵的品牌,成立个艺术实体,进行文化产业方面的挖掘运作。但他不太会讲话,说成了这样一句:“民间艺人不仅是个绰号,而且还是一种有待开发的东西。”
“民间艺人是个东西?”在场的文化人儿听了都觉得不对味儿。
老田当时就抖个机灵包袱,大声地在座位上逗闷子:“你说错了,民间艺人不是东西!” 看大家一时不解有些发愣,他就又拖着长腔重复了一句:“民间艺人啊, 不--是---个---东西!”
这是一个毫无恶意的现场“砸挂”喜剧花招,大家终于心领神会,全场都笑了。
与会者禁不住扭头看民间艺人,只见他欣然受之。老田真要是幽默起来,连这位 “太阳神阿波罗 ”也没了脾气, 只有惺惺相惜。
珵,美玉也。埋六寸,光自輝。出自<<屈原.離騷>>名句:“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珵美之能當”。
老田就是这样:包容,善良,热心,孝顺。清贫而不为浮名俗利所累。教琴育人,种豆得瓜。种冬瓜种南瓜,教钢琴教琵琶。一庭春雨,满架秋风,芬芳桃李遍天下。
(“太阳神阿波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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