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显利兄突然来个电邮,劈头就告知新年即将海归的消息,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还回了一句别开玩笑啦,显利兄又回说谁拿这种事开玩笑,福特都正式宣布了!我不由得一阵心悸,血就热了,匆匆下网,起身远眺窗外残雪,满脑子全是显利兄那健步如飞风风火火的形像,实在不能接受他即将远行这一事实。我的喉咙变得有些发干,慢慢喝下杯热茶, 方才平复。 人届知天命之年,一大把年纪了,容易恋旧怀旧,亲人、朋友之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有了消息往往多是健康出毛病的悲苦, 抑或是换工作离别的惆怅和酸楚。
这几年来,虽说信息沟通的方式便利了许多,但与人思想感情的交流却不如前些年年轻时勤快。还是怀念当学生时精力旺盛啊,兜里差钱可是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海阔天空,那时候朋友们想见个面,根本用不着事先电话,傻愣冒蒙地就奔了去了,敲门,开门,嘿!就为让他惊喜一下子。以前过节闹爬梯,招呼十几家大几十口人,所有佐料都摆灶台上,拣拣菜,抓抓码,刷锅点火油烟四起,炒菜起锅叮当作响,转眼间八菜二汤四拼盘满满一桌子跟玩儿似的:家常肉丝菠菜,虾米皮熬白菜,萧山萝卜干炖肘子,油炸青方豆腐滴香油,那个香哇适口不腻。现在不行了,头天心里就发怵,完了以后接着还得拾掇大半天,嘴里嗫嚅着“老喽, 老喽” ,认怂了。
我与显利兄相识于2007年春节,那时正是文艺复兴的鼎盛时期,车城各省份同乡会如雨后春笋你方唱罢我登场先混个脸熟比啥都要紧,老黄的东北同乡会面貌一新脱颖而出。人家屈尊来找我,我就有了受宠若惊的知遇之感。那时候人心真是齐啊,经济也给力,是历史上底气最足的日子,每个人都觉得有奔头,充满勃发的生命力量,境遇又多优裕,所以做出的事几乎全是从前此后人所不能做到的。
老黄才气逼人,涉猎面很广,他看的东西多,屋里桌子上全是书。别看他表面平和,内心却标新立异,对所谓的精英侨领“尖头鳗”嗤之以鼻,说那帮一个个都太面,磨磨叽叽吭吭哧哧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老是酸不溜秋成天价端着,“看我哪天不削他!”。话虽有点玄,能耐不掺假。老黄幼习诗文,宿根早慧,不惑之年已晋身诗坛风云人物。记得逢年过节,或遇感慨,他必作诗发与友人,自称黄磕。老黄的诗文我是极爱读的,真实不虚,拳拳之心火热,殷殷之情感人。可也正是这位老黄,让人回忆起他时却净是些不着调不靠谱的轶闻:记得那次排戏,他连招呼也不打一个,领着女一号李海伦就上门了,我把他拽一边问这人是谁干嘛的,他说我也不知道啊;记得那次新世纪彩排 “端晚”,他硬生生闯进人家合唱团排练教室里强派卖票,出来时还得意洋洋地夸口说今天是霸王硬上弓了;记得东北人那次杀青散伙宴上,在“蒙古扑肥”,大家伙心里别提多痛快了,就是觉得饭菜特别香,酒也特别浓。那个高兴劲儿啊,到处洋溢着欢乐的海洋,老黄也笑──笑──笑。。。。。。突然笑得就有些不大对劲了,他喝高了。但见他汗如雨下,不说话,脸都白了。终于忍不住,躲到走廊拐角处,蹲下,双手扶着墙,他一抒胸中块垒,哇哇地。他天生是个不大流泪的人,那次为了办成大事儿,忍辱负重顾大局,他是受屈了;记得那回在我家磨戏,他本来就能说,碰上懂行的对手更是滔滔不绝,摁都摁不住。他对台词有很强的鉴赏功夫,一侃起他那擅长的声韵道白,就沉浸在知音得觅相见恨晚的快乐之中。那晚很快就到午夜时分, 彼此对时间都浑然不觉,任凭孩子们闹觉儿,拙荆呵欠连天似河马。夜就蛮深,大伙都攒着倦眼,内子提醒“外头怕是要来雨明早还得送孩子学琴”,委婉逐客,谁知老黄却拈花微笑,继续叨叨他的小品,他心中的梦。
老黄心中有个梦,他是一个“小品控”。去年春节前,还没进腊月涅,老黄就给吴江和我下个通知:“虽然现在今年春节还没到就考虑明年的春晚, 好像是早点儿, 但我们要出精品,现在就考虑应该是不早了。我的初步想法是:此小品是来针对底特律,就是我们生活的那些事情,让观众觉得那就是他们生活中的事。不看这个戏,还没觉得出来,一看呢还真觉得就是那样。另外还要体现东北人的豪爽,口音, 大气。还要有东北人的蔫了巴唧的狡黠,说不过就动手动脚,这在赵本山的所有小品都有体现。你俩多揣摩,一定要有一句可以流行起来的硬磕,让大家在此后一段时间里咂摩品味、反复套用、恶搞造句, 成为本地区年度流行语。包袱要多, 时间控制在10 - 15 分钟为好, 我们三个人想点子, 慢慢来, 不断加, 不断改, 不断完善, 形式、方法、表现手段, 都可以自由想象”。到底是文人会描述啊。
这段话,经得起时间考验,搁今天,仍让咱这嘎瘩体制内名导汗颜。老黄阅读中国古籍之广,之多,思索之苦,之深,犹如一面镜子,照出那堆念书打扮的大师专家们眼光的狭隘与见识的浅陋。老黄的小品<<处对象葵花宝典>>,说的是东北籍福特汽车工程师王雨田,相亲密西根大学博士后苗得露,人家苗蛮子露露走清新路线兼具知性美,很开门的,又会作。雨田一见惊为天人,就猴急,人一发急,本相就出来了,本相一出来,脸红心就跳,说话都语无伦次了。小尼姑青青头皮滑腻腻的,和尚摸得,偏我摸不得?嗨呀!这一摸,就摸出事来啦,包袱也抖擞出来了。老黄说,你瞧瞧,我的作品人物,都有生活原型,实诚儿,说人话。唉,雨田这孩子,瓦房店刘二堡的,裂枣歪瓜苦哈哈,我是看着他长大的。都四十大几的银了,心里没灯不亮堂,智商高情商低,有知识木文化,有血有肉木情趣,终身大事还得七姑八姨亲朋好友跟着操心。人多瞎胡乱,帮不到那正当处,鸡一嘴鸭一嘴愣是吵成个蛤蟆坑,急赤白脸地最终神马问题也解决不了还给雨田内心添堵。这不,到现在了他还没讨上个婆娘 。
我跟他提起时下流行的主旋律本子,他脑袋瓜摇得像个货郎鼓:“主题先行,净塑造些头上顶着神圣光圈的高大全,都成了朱军那样儿,光知道煽情。台上文艺腔、朗诵腔过重,酸叽叽的,不贴近地气,脱离生活”。他在“新世纪”挺有人缘,上上下下都看重他,他拿捏的戏,讲究戏眼,关键处啃节儿上,不放过细节巧思,反复打磨,包浆很厚。他说你那个节目高压锅煮夹生饭,火候不够,稀汤寡水,从头捋一遍全是流水帐, 铺垫过多挡包袱, 像一根绳上挂了许多茶碗, 不经审。老黄那么高调张扬,咋能不得罪人,校董会上就有位董事终于冲着他来了,批评他当校长排场挺光鲜,置办服装道具花钱大手大脚,他倒觉得受苦受累大了,自己还贴不少钱进去,别人对他的评价与他自我感觉出现了反差,伤不起,他可就受不了喽,差点一口气闭过去。点响的炮仗发作开来,咆哮如雷令马景涛下课回家洗洗睡吧。沉溺于杯中物,他就在家里胡折腾,写猪肉血书来证明自己清白无辜,找块结实的瑞丰豆腐一头撞上去的心思都有了。据说后来曾一度发展到天天晚上挥毫泼墨乱涂乱抹,净画些个老鹰、怪兽唔的,水墨丹青浅绛苍润, 大写意,还题跋“八大山人比窦娥还冤” 。家里人也都为宽慰他, 直么夸赞他毛笔字写得好,很黑。
那阵子他进出中文学校,总是低头进低头出,远远看到熟人就躲着走,真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开会时一言不发,眼神悲凄,心里有事,堵得满满的。还就真有那好事儿的,到处乱钻,嘛事都能拿耳朵摸到,愈传愈玄,说这下老黄栽了,一跟头栽到底,遭双规了。说是门前上了双岗,屋里厢还配着暗哨蹲守。转天又有了新消息,说得还有鼻子有眼儿的,说是有人看到州纪委下来个专案组,光是审计人员的吉普车大门口就停好几辆,于是乎,接二连三不断有狗仔媒体采访偷拍。向来看能人栽跟头都最来精气神儿。
打这儿起,老黄卷起被服卷儿离开了校长办公室。走得太匆忙,听说写字台上摆设的青花瓷“鬼子下山”都顾不上拿,被人捡了洋落儿, 幸亏不是那件元青花“鬼谷子下山”。风传他一气之下得场大病, 靠墙了, 再没雄起。自此不单圈里没他这号,车城地面也瞧不见他的影子。没承想去年经济复苏,老黄又还阳了,他舒口大气,夹着尾巴做人,发挥起余热来,又是筹办“密州国学基金会”,又是策划“车城小品研究院”。由于偏爱字谜回文的缘故,他那套关于汉初戚夫人的研究成了冷门高深艺术,这让他自己个儿如痴如醉,却使多数读者一头雾水,但他仍热爱这份孤独,像个大爪子似地苦熬着、忍受着长久的寂寞,冬眠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了。这种情景,不幸正应了他早年那句矫情的朦胧诗:有一种落寞是选择。
他送我他的自选集──自费印刷的──更能说明他的理想,书名叫做《黄大仙一个孤独者的文化苦旅》。扉页上写了“文刀先生有道雅鉴,黄敬”几个字,字用毛笔竖写,老黄正值壮年,笔势高峰坠石,字体顿挫险绝。那本集子非常难得,仅印百册,是黄家自留或赠人的。我得到一套,当时备感珍惜,心存一份惶恐感动。等到去年第二版印刷时他嘱我写序,我想也没想就应下,词儿都是现成的不用寻思:“黄先生这个人没有城府,从里到外都纯,甚至没有多少防人之心”。序里还追忆起了当年合作撰写台词时,与老黄在我家喝着小烧深夜长聊的情景:“没外人,能好好说话。可我们从不妄议朝政,也从不八卦那些明星阿猫阿狗,就是聊家乡的风俗嘎杂子事、读过的鲁迅和武侠及国内早期老戏骨石挥于是之,共同的爱好使人生话题变得具体,有一种文艺青年的乐趣,也算是人生难得的享受。直到现在仍记得黄先生沙哑嗓沧桑的大笑和手扶眼镜拭泪的神态,还有桌上那看着我们俩的<<唐宋诗词举要>>,上下两卷”。最后我写到“世事纷杂,人心浮躁,充斥着各种诱惑,金钱至上的社会价值观已成为衡量成功者的唯一标准之际,老黄还能淡定如磐书写文字,在高吟浅唱、曲声笛韵中追求灵魂的价值,不失信心,不颓唐,不沮丧,他是浊世中的清流,漩涡中的砥柱”。据说老黄读后很感动, 很激赏那个序,说我懂他。因为懂得, 所以慈悲。
时过境迁, 圈内朋友们以后怕是难以再听到他的新段子了。国内江湖险恶水很深, 一个内心充满激情的文艺青年总是让别人揪心。我竭力回忆着与老黄最近一晤:节前周末一个清冷的下午,“后母地铺”我们不期而遇,那天大家忙着过节都行色匆匆,但我们仍站下聊了一会儿。老黄与我相熟,但那天他看起来有点怪,头发蓬乱目光滞呆,印堂发黑一反常态,话语闪烁,透着迟疑,他只看了我第一眼,第二眼就看着远方,明明没有远方还是注视着远方,几句清晰的表达中夹杂着半句含混的佛祖谒语。我当时也顾不上多想,谁有前后眼啊,现在顿悟他那时是在给自己鼓劲下决心那,若知他新年即将踏上归途,当时说什么也得拉上他吃个饭,喝个酒,合个影,道个别,赠个纪念物,也算留个“念想儿”。虽然老黄不在江湖了,但江湖上依然流传着他的传说。
我原本以为存有与他的单独合影,想来个图文并茂,电脑里翻了个底儿掉却没找到,这让我呆坐了半天没愣过神来。人生就是这样,朋友之间再熟也要惜福,随手拍个玉照,写个随笔,秀才人情半张纸,一样的温暖蕴藉,都值得终生珍藏。人生苦短,友情是生命的馈赠,能跟爱吃会玩的豁达旅伴同一程,值得感恩,值得赞美。愿友情像烛光,温暖我们的心,陪伴我们,继续人生的旅程。
往事恍如隔世但并不如烟,兄弟一场今朝挥别,相信显利兄能感受到有一种重重的东西压在背上,那是目光。我们一起目送着挚友显利兄的背影渐行渐远。
心曲千万端,欲别却难说。流年西风东渐,此去一路珍重!
老黄最喜苏轼
黄大虾
地三鲜
天气愈冷了, 洋铁碗可曾收到了没有?
(Paper Ti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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